两个人的生活开始了。汽车厂提供三餐,能给他们省下不少钱。吃的不算太好,馒头,凉菜和面,但没人嫌弃。整个工厂占地面积大得出奇,一辆辆安装完整的大卡车整齐地坐落在望不见头的帐篷里,刚漆好的车身明光锃亮,浓重的油漆味叫工人们兴高采烈,另一个厂域的车间时刻不停的敲敲打打,钢水迸溅,铁锅泛红,戴着黄色安帽的工人上上下下,机械臂弯弯曲曲打磨着、切割着,车间几乎身钢筋铁骨,热得要命,大家都穿着白色背心,身上出了一层一层的汗。不时有车进出,保安的工作便是在值班时间记录进出车辆,他们坐在门口一间挺宽敞的屋子里,观察着进出车辆,透过窗户也能看见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。附近工厂很多,每当早上七八点,下午五六点,便是自行车的海洋,大家伙儿穿着浅绿色的、蓝色的、浅红色的工服成批地从街道一头驶向另一头,这个场面,时常让老秦头想起他年轻的时候,大家骑着这种横梁式自行车到处兜风。

    保安队有十来个人,每次值班只需要三个人。领班把老秦头和弘毅分到一起让他们值白班——这是领导的意思,因为领导和民生是熟人。其他保安有些不满也不吭声。保安大多是邻的农民,要么是一些暂时没有活计的工友,至于领队——他也没有什么本事,也是个庄稼汉,长得五大三粗的,说话像牛喘气一样,走起路来鞋拖在地上“啪嗒啪嗒”,隔着老远别人就知道他来了。按规定领队也要值班,但他总让别人顶他——给顶班的人加点工时,这事就算过去了。他来厂里四五年了,把保安小队管得服服帖帖,领导看在眼里,算是给了他偷懒的特权。队里招来得人总是留不住,大家呆得时间都不长,人员混杂,多亏领班有些手腕,不然治不住手下的十几号人。

    闲暇的时候,老秦头读书写作,弘毅则常常光顾图书馆。大家熟络了以后,知道老秦头和弘毅是读书人,面上多有敬意。读书人——在他们看来——要么高人一等,要么低人一等。他们在心底便把老秦头二人放在后者的位置上。

    谁也不曾把在这个汽车厂当成久留之地,来来往往皆为过客,有学生过来挣钱,,有电焊工候来上一遭,,有穿着奇装异服的社会青年呆上几周……既然人来人往,必是是非之地。工友们不敢借钱给别人——借的话也不会太多,五块十块,理由总是“买一包烟,没钱了。”“上个月工资寄回家了,发了工资回你。”“明天请你下馆子吃米线。”曾有人借了舍友五百块钱,连夜卷起铺盖走人了。报案自然用处不大,钱太少,又没有线索,出了汽车厂马上消失在茫茫人海里。大家总提防着别人。今天他的烟找不到了,明天他的手表不见了,值点钱的都会丢,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。厂里的饭不好吃,但不花钱,不吃白不吃——厂子外面的小面馆一碗面五六块钱,虽然大伙嘴上整天嚷嚷着“明天下馆子”“晚上吹一顿”,但也着实没见过谁舍得花钱去吃一口热饭。但饭吃得好不好倒在其次,烟可不能少抽,大家抽的二块钱一包的劣质烟,整天叫嚷着“妈的,他妈一毛钱一根还是假货。”——一边骂着,一边笑眯眯地享受着,一根烟却要燃到过滤嘴那儿,才肯脱手。

    汽车厂附近的厂区有很多纺织厂,棉花厂,薄膜厂,泡沫厂,整天机器轰响不停,街道两旁的杨树被熏得黑乎乎的,树枝上尽是丝状的、絮状的油乎乎的长线,路面踩上去黏糊糊的,好像泼上了一层油。五金店、修理店、洗车店、小超市、面馆、饺子店、馄炖店,密密麻麻地排在街道两旁。早上和傍晚,很多小推车挤在流着黑水的小巷子,摊主大多是中年妇女,头上包着绿色的、红色的围巾,脸上有几道灰,大概刚从锅底摸了一把,她们招揽着来往的工人,热包子、肉夹馍、菜夹馍、白鸡蛋、卤鸡蛋、醪糟、热牛奶、羊杂汤、油条、豆浆、鸡蛋饼、鸡蛋汤、米线、油泼面、西红柿鸡蛋面,应有尽有。舍得花钱的主儿狠下心来吃上一顿,大饱口福。附近的居民在小摊买个烤红薯、烤香肠、烤面筋,捏着鼻子赶紧离开。坐下吃饭的工人浑身脏兮兮的,一身衣服差不多几个月没洗了,泥土、水泥渣、油漆抹得到处都是,衣服硬得跟纸板一样,衣袖一个味儿,后背一个味儿,两个口袋各一个味儿,一坐下来咔嚓咔嚓地,裤子也臃肿不堪,沾满泥污,湿透的鞋粘在脚上发出咯吱声,油饼渣掉了一块在地上,吹一吹,赶紧吞掉。终于吃完了,打个饱嗝,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来,里面有一百的、五十的、二十的,也有一毛的,五毛的,抖落半天,终于凑够八毛零钱,交给摊主,往工地赶。

    有没钱的,就有有钱的,有舍不得花钱的,就有舍得花钱的。周边的菜馆几乎通宵营业,总有几波工友商量好了要来胡吃海喝一顿,炒花生,皮蛋豆腐,拍黄瓜——这几样自然必点,再来一两盘硬菜,各人灌上几瓶啤酒。店主了解工友的心思,舍不得吃肉,却舍得喝酒,喝醉了的迷糊可以叫苦日子好受些。附近的街区都是如此光景。大家伙儿在同一个厂上班,吃肉的就看不起吃菜的,吃菜的就看不起吃面的,吃面的就看不起不下馆子的——不舍花钱的反而看不起所有挥霍的工友。少有人没有节制的浪吃浪喝,一闭上眼,谁心里不是热炕头的大屁股媳妇和那不好好念书的儿子,还有大哥不想养、二哥不想养的老爹老妈年轻的时候,想当大官发大财,娶个明星当老婆,但是到了社会上,累死累活,被老板骂,被工头骂,被领班骂,被队长骂,被工友骂,谁会记得那些遥远的愿望,刚开始梦里还一度出现,后来连梦境也慢慢把那些虚假的东西驱逐出去了。现在想写什么?儿子为什么就不能用功读书?不成器的东西!成天想着玩儿玩儿!女儿——哼,吃自家的饭,到头来成了别人家的媳妇。管那么多干什么!睡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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