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说张欣然。

    饭店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,每逢过年过节都非常忙。1999年兔年春节,她是在泉川饭店和留下来加班的服务员们一起度过的。张欣然有一个星期的轮休假,过了元宵节没几天,惊蛰那天她坐上了回家的汽车。

    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3个节气,也是干支历卯月的起始。已是春回大地,万物复苏的时候了,黄怀的天气正逐渐转暖,面且渐有春雷,在漫长的冬天里,藏伏于土中的小动物也将被雷声惊醒,这时,中国大部分地区都进入了春耕季节。

    从去年9月离开石堆村后,张欣然就再也没有回过家,整整半年时间过去了,从哥哥张欣家的来信中她知道家里一切如旧,只是父亲的病丝毫未见好转。

    汽车驶出泉川后沿着蜿蜒的盘山路,颠簸着朝土关方向驶去,天气还没有彻底摆顺,这一带的气温还是有点偏低,漫山遍野的花儿还没有蕴出饱胀的花蕾,但草叶已经探出了脑袋,在丛林,在坎边,在汽车驶过的马路边安静地蔓延着,像淡绿色的水粉向远处流淌,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上披上了绿装。

    半年前,她沿着同样的路从家的方向出发,而这次,她以反方向朝着家里赶去,尽管她从小就非常憎恶石堆村,曾一万次地想着能与这块贫瘠的土地诀别,可是,她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从这里出发,不管走多远,终究又不得不回去。

    父亲的病是她最大的牵挂,那连连的咳嗽声像魔咒一样在她心头萦绕,哥哥没念过几天书,写的信也是词不达意,语焉不详,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?

    张欣然迫不及待地想赶紧回家,想赶紧见到爸爸。

    车轮滚滚向前,汽车离土关的距离一点点缩短,离土关越近,她对往事的回忆也便越清晰……

    去年离开家之前,她瘫跪在地上将毕业证化为灰烬的一幕犹在眼前,当时爸爸被气得满脸通红,哥哥赶紧给他捶背时他咳出了灰色稀薄的痰。眼泪从爸爸脸上流了下来,那是她第一次见爸爸落泪。紧接着,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扇在打在她的脸上。那时,她心里难过极了,她要用这种方式把生命中上中专那四年彻底抹去,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耻辱,洛明是个让她梦断的地方,是耽误她一生的地方……

    她不会忘记离开家时哥哥给她的盘缠,有了这些钱她才有了出山的路费,才来到了泉川……

    长途汽车到站后,换乘三轮,再步行,张欣然走到山下时已是黄昏时分了,

    就要西沉的太阳俯瞰着石堆村,给远处的山峦披上金黄色和红色的彩衣,沟壑田野间格外寂静,成群的羊群从远处草地上朝这个原始村落走去,只有几只吃饱了嫩草的老黄牛,还卧在附近的山坳上慢悠悠地反刍着。

    微风亲吻着山坡上高低错落的农田,冒着炊烟袅袅的村子里不时传几声狗吠鸡鸣,家就在前方。

    张欣然穿着一件白色小领衬衫,黑色西裤,中跟黑皮鞋,这是泉饭店的工作服,她平时上班穿的全是大红色旗袍,这身工服几乎都没有时间穿,自己这半年来也没有买过衣服,这次回来时索性把工服穿了回来。干净得体的衣服和这里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微微飘移着,不一会儿就被染成了红色,一道道山梁和一道道岭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层层阻隔,空谷幽静。张欣突然一阵心酸,眼前这个家是那样的破败没落,这里居然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,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。

    张欣然把周围环顾了一圈,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大步朝家走去。

    她走进院子时妈妈正抱着大一堆玉米秆朝厨房走,在柴禾的遮挡下她是那样的瘦小,像一只衔着树叶的蚂蚁。妈妈比以前瘦了很多,也憔悴了很多,看到有人从大门走来,她从柴禾后面探出脑袋张望。

    “妈……”张欣然赶紧上前。

    妈妈一时没有认出女儿,突然听到女儿的叫声,脚步立即停了下来,她用混浊的目光盯着张欣然。

    茫然、错愕、惊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