熊承继让张丰凯陪自己回乡政府。出了水井边熊承继问道:“你家十六今年多少岁了?”“今年满二十六,进二十七,属虎的。”“哦,我儿子也属虎,比你儿子整整小一轮。”“你家在……”“在益阳,年前从老家搬来的。”“你去过益阳没有?”“没有。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解放,东乡就归了益阳专区,原来不是的。”“是吗?以前的事情我不清楚。怎么?这样不好吗?”“好!自己的党,自己的政府定的事情哪能不好。”“我也这么说嘛。十六的妈妈呢?”张丰凯心里紧了一下,心想:这人查案子怎么这么厉害,就像包公一样。莫不是知道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情,才这样问。见熊承继没有追问,张丰凯才渐渐放下心来,庆幸与张十六母亲生死有关的那件事的具体操办人年前得病死了。张丰凯长长吁了一口气,回应熊承继道:“你是说我儿子的娘吗?唉!也是苦命人呀!生下十六后不久,得了怪病,送到清水坪,郎中说不行,治不好了。我只得把她拉回来,第三天就咽了气。”张丰凯一股脑儿说完,中间没有停顿。“哦,还真是受苦呀!”“这都多少年了,慢慢地也就没什么了。”张丰凯这样说话,熊承继感到有些奇怪,要不是口音的原因,花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,说不定他能发现其中的问题。

    熊承继把区楚良、唐三赖喊到自己房间商量张十六的事,熊承继和区楚良觉得暂时还不能放,唐三赖没有反对。商定后,唐三赖出来跟张丰凯说了他们的决定,张丰凯没有说什么,转身回家背被窝去了。

    区楚良建议金家台的土改把步子放缓一点,等秧田事件过去了再说。熊承继说那就进入访贫问苦阶段,等访贫问苦取得一定成效后,再组织开会宣传土改政策,视情况再批斗地主。事情商量妥当,熊承继请区楚良参加几天金家台土改,以便稳定局面。区楚良同意了,吃了中午饭就去了金家台。

    区楚良先去了一趟魏家,给魏保国上了香,慰问了柯氏,接着去刘金殷家吃晚饭。饭前,区楚良问刘娭毑道:“我们金家台,十年前谁家最穷?”刘娭毑说道:“以往,李昭福没有回来之前,金家台上下,再加上上磨山坳,最穷的是我们金家台几户。我们的田在山上,数量少,土不肥。我们多数日子吃的是红薯。算来,我家因为种着李昭福的田,又不用交租,和自家田没什么两样,也就富裕些。其余的人都种杨开林的田。杨开林算盘子算得精细,种他家的田吃老亏了,也是没有办法呀。”

    “具体呢?”“水井边三家,再说细点,那就是属曹家最穷,其次是魏家,王家自己有田土,日子好一些。曹家是前清那会从北方过来的,家里底子薄,勉强度日;魏家是遇到了灾星,把自己的田土都买给了李家,是李昭福的爷爷,那都是好多年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上磨山坳呢?”“上磨山坳最穷的算赵怀德。他的事情,他未必会同你们讲。他是从河那边搬过来的,带着妈妈和未成年的弟弟来的,空着手,什么也没有。在郭家做了几年长工,有了一些钱,买了一些农具就找吴方明租田种。几年下来,家里才宽裕了些,四十岁那年娶上一门亲。钟婆,就是小满的妈妈脚上面带点残疾,好在生了小满。这之后,赵怀德就更勤快,更加做节俭了。现在他小满也是一个样的,不多花一块钱。”

    “张丰科呢?”“吴方明肯做,会种田。张丰科、张丰凯、郭玉勤、李麻子种吴家田,歉收的年份少,日子都不是很差,赵怀德种吴家田种得少,才困难些。”

    “郭玉明是不是也很苛刻?”“那要看对谁?郭家的田产有一部分原来是家族的祠堂田,后来,郭玉明买下了。买的时候有言在先,郭家人种他家的田和交租都有优待。所有的郭家人都比其他人要好些。”

    “郭玉明前前后后有过几房姨太太?”“尽听他们乱讲,要是有几房姨太太,哪能只有郭宝麟这一个崽。”

    “不对呀!他还有两个崽。”“你是说城里读书的那两个娃呀,他弟弟的,一家人在外面什么地方做生意,得了一场瘟病,只剩下了两男孩,归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还有一偏房吗?”“冇年纪的这个是前年四五月份要的,和亮子的堂客文娟是一个地方的人,他们有些人说不像是姨太太。到底是怎么回事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那近些年呢?近年来,谁家最穷?”“这些你不都看见了吗?就属杨开可家最穷,他太老实。过年前,你到这里来得少,没看见。他们说邵华彪硬是从他家背了半边猪肉走了,谷子也撮走了不少。”

    区楚良想起杨开可卖田的事来。中间有许多自己还不太清楚的情况。他和王友晟商量后,决定去一趟杨开可家,把情况搞清楚。

    第二天,区楚良吃过早饭就过来了,带着高启明和胡亮来到了杨开可家。

    杨开可父子今天准备犁田。杨艺把犁背出,放在大门口,接着去找李昭福牵牛。胡亮他们从刘家菜园外的小路出来,看见杨艺急匆匆走在坝子上,并没有叫他。到了坝上没碰着人,才知道他去了李家院子。听到山上牛叫,胡亮说道:“今天三叔可能是要犁田。”高启明问道:“他家有牛吗?”胡亮说道:“应该是用李昭福的牛。”高启明说道:“怎么现在还用地主家的牛?真是!”区楚良听说是用这条牛,想起了李昭福照顾牛的那个细心体贴,笑着问道:“李家的牛也能犁田?”听了这话,高启明说道:“这地主怎么到现在还这样张狂?不能犁田的牛也借出来了!”区楚良拍了一下高启明的肩膀说道:“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,用李家的牛不用多叫租子。这里用谁家的牛都一样。”借地主家的牛用要多交租子,这种情况在北方农村是常有的事,而在南方却很少,所以高启明没太听懂区楚良的话,认为区楚良的立场有问题,有替地主李昭福说话的意思,心里很是反感。高启明喜欢在不了解情况就乱发表议论,王友晟没讲过他;可区楚良身份不同,讲了,有些不顾情面:这一点也加重了高启明的反感情绪。

    胡亮先进院子,跟杨开可讲了来访的意思。张彩荷也迎了出来,说道:“今天早上送魏爹上山,好几家不准备做事,牛得空,我们想把田犁了。”随后进来的区楚良问道:“几亩田?”张彩荷看了一眼胡亮说道:“我家自己八亩,还租了李家十亩。”“十八亩,一天能犁完?”杨开可说道:“能。我和杨艺轮流下田,”区楚良说道:“那不把牛累坏了!”杨开可听了这句话满脸窘态,区楚良拍了拍杨开可的肩膀笑着说道:“开玩笑的。我听他们说,一头牛一天能犁二十亩水田。”

    高启明对区楚良的这一通表演更是反感,他认为贫农用地主家的牛是应该的,不能说三道四,更不能怕把牛累坏了。看见杨艺牵着膘肥体壮、皮毛油光发亮的牛过来,高启明更是来气,恨不得饿它三天,累它三天。

    张桃花站在大门口对杨艺说道:“你先去,让爷同土改干部说会话。他刚才送魏爹上山也挺累的。”听了这话,高启明对杨开可说道:“您放心!我们耽误了你的工,等会我们帮你把工补上。这是……”区楚良打断高启明的话说道:“这个,等会再说。”高启明心里又不痛快了,认为自己站在道理的一面,自己的主张不容更改。这时他想到了胡亮,想起易向东说过胡亮帮地主翻地的事情,对胡亮说道:“你去!”“什么?”“你去犁田。”胡亮不会犁田,又不好明说,正不知怎么是好,杨开可说道:“亮子不会犁田。这点工怎么好要干部还。”高启明还想说什么,区楚良抢先说道:“先开展工作。”

    高启明看到杨家院落很大,对刚才区楚良说的“先去杨开可家,他家很穷”的话产生了怀疑。由于天下起了毛毛雨,庭院不能再坐人了,杨开可想把人引进了厨房。高启明说道:“不是有中堂吗?怎么?不让进!”杨开可面露难色,犹豫了半天,才带人去了中堂。

    中堂很考究,从中堂可以进左右侧室。后壁正中挂着一幅虎啸图,后壁前边摆着两张镂雕吉祥图案的太师椅,中央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围着八仙桌的八张高背靠椅。太师椅桌案的后壁藏着祖宗牌位和“天地君师亲”神位,卸下后壁,移开太师椅和桌案,以及当中的八仙桌,中堂就变成了祖宗堂,可以在特定的日子祭拜祖先。以前这里面摆着李昭福,李家祖宗的牌位;现在杨家的祖宗牌位摆在里面。

    高启明一进中堂,拍了拍杨开可的肩膀说道:“不错嘛!我们那里的地主家,也不过如此。”区楚良听出了高启明的意思,说道:“高干事!你可能还不了解,这些不是他的。杨开可你自己跟高干事说说。”杨开可拿开八仙桌旁的高背椅,说道:“过年的时候进来过的,好久没有打扫了。区书记!这房子我卖下了,过年前写的字据。”区楚良连忙问道:“也包括这屋子?”杨开可微笑着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么好的房子我还没有进来住过,想着应该有件什么喜事来了,才好住进来。”区楚良见杨开可说话这么溜,笑了。高启明以为区楚良在嘲笑杨开可,再次反感起来。